晖一下惊醒了,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趴在了课桌上,眼下也不清楚是第几堂课下课了。抬眼一看,面前立着的人是从前一起演过话剧的岳守轩,黎晖不禁觉得尴尬,伸手摸了摸脸颊上的压痕,问道:“有事吗?”岳守轩便笑道:“觉民就要毕业了,邀话剧社的人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之后还在他家里办酒会。你有空没有?”他一面说,一面就在黎晖跟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黎晖同他本没有什么来往,一起排演话剧时说过为数不多的几句话里,十句至少有九句是台词,因而此刻二人谈话,怎么也没有真实感,倒还是像《茶花女》里的阿尔芒与玛格丽特一样相处,再则黎晖见他这架势,分明是得不到一个满意的回复就打发不走了,偏偏自己刚睡醒,也正是窘,这样非常的情形之下,竟胡乱地答应下来了。
过后再想改口推拒却是不可取的了,黎晖手上一时没有钱了,少不得硬着头皮回来找父亲要钱买一份贺礼,父亲只是躺在烟铺上抽烟,始终不作声,黎晖也唯有讪讪地告退出来,慢吞吞地走开了好一段路,却听见秀玉在后头喊他,声音有意想放高一点,又怕人听去了,只好一面喊,一面就追上来。黎晖早停住了步子,回过身来候着她,却有点手脚不知往哪里放,且不好看着她的脸,只得盯着她肩头上那一朵绣花,仿佛有点毛了。随即她的声音响起了,一贯地低柔:“少爷难得在学校里交了朋友,礼物是应当买的。可惜我手里的钱太少,老爷又查问得紧……不然,我还有三姑奶奶给的一张鞋票,面值总有二十块钱,少爷不嫌弃就拿去,差下人换成现钱,充个零头也好。”黎晖听了,迟疑地摇摇头:“这样不好……你……”秀玉往四面看了看,干脆横下心,抓起他的手把票塞进去:“拿着吧,别嫌。”这样的肢体接触实在非常过分,她即刻松开来,转身便走。黎晖握着那纸片儿,亦觉周围凭空有了许多勘查的目光,连忙离开这地方回屋去了。
进屋见了翠喜,忍不住将这鞋票的事说给她听了,翠喜粗枝大叶惯了,笑着说:“这有什么难的?我一会儿就找夏妈换去,保证给你拿二十块钱回来,你想好买什么了的话,正好一道叫人买回来。”黎晖对她这种简单愚笨如幼孩的心智早是习以为常了,也不曾奢望过自己一番倾诉能换来什么,只点点头说:“你去换来钱就是,东西我明儿自己去挑。”
最后选定的不过是支自来水笔,又想包上一个体面的包装,自然不是什么十分高级的品牌。黎晖与岳守轩同行,岳守轩本骑着自行车,但看见黎晖没有,心里想自己载他也行,终究又觉得似乎难为情,到底是推着车,两个人一起走过去。
到王觉民家的时候,里面已经非常热闹了,黎晖跟着岳守轩走过去找王觉民的身影,却见他被一群人围着起哄得正起劲,二人当然自便。另有不少人见了岳守轩,亲热地上来打招呼,连带地也对黎晖点头,好在黎晖是经历过种种不尴不尬的应酬场合的老手了,对于此等差别待遇,不说怡然,至少是泰然。既然应过了卯,提前离开也没有太大不可,正要问岳守轩礼物要搁在何处,却听见王觉民那本就洪亮的嗓子因为喝得多了越发高昂:“家父那都是一套旧思想了,非要我这么早就订婚,好替他管理家业。我、我当然不,要读大学!要学外国人的科技!没有我们这些人,这个国家是没有希望的!”有谁发问打断了他的慷慨陈词,他不耐烦地嘟囔:“酒马上就来……你催什么?”众人便又都闹起来,听不清闹的是什么。
黎晖忽然抑制不住地掉下泪来,就在这种时刻,他蓦然想起了罗蕊娇,他并不知道罗蕊娇是否有过选择,不知道罗蕊娇是否希望过什么,但是他终于真真切切地为她悲伤起来,就算一厢情愿也好,他实在太需要哭一场。
岳守轩已经被人叫走了,黎晖自觉无须遮掩,不料猛地听见谁喊了一声:“许葛生!”他心里顿时大惊,慌乱地一抬头,正与许葛生目光相撞,后者原本带着笑从门口踏进来,一见了他红着眼圈儿,亦是一怔,恨不得立刻走过来安慰,然而倘或又逼走了他呢?许葛生心里苦笑了一下,走到王觉民跟前知会一声酒又搬来了不少,别闹得太晚,难免又同旁边的人说几句话,却只觉得索然无味,有心打听一句黎晖是怎么了,偶一回头,哪里还有那个人的踪影!
嗐!他是告诫过自己不要再去给人家造成困扰的,偏偏今晚又撞见黎晖那副情态,怎么也狠不下心不管,终究寻了出去。一看房子外头的大铁门是锁上的,问一问佣人,也说没有人离开,许葛生便又绕到主宅后面的花园去了,果然远远就看见黎晖站在一棵树后头。许葛生情不自禁地放轻脚步走过去,又不敢靠得太近,只是望着他的背影,感觉便像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国度,隔着世纪一般地遥远。
“我恐怕着实是有点迷恋他的……”谁把他的心思就这么公之于众了?许葛生如梦初醒,恰好见黎晖若有所思地回过身来,这才意识到树前不远处的长椅上有人在谈话。意外变成偷听,二人走也不能贸然走,相对站着,又像彼此都生了满身的刺,既怕挨着对方,又同时觉得这刺也在扎着自己。而长椅上两个人的谈话还在继续:“……可他究竟也是个男子,我又能如何?唉,你就当我是陷在戏剧里头了,尽管笑我就是。”声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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