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自己念一遍。”
小孩看着那风筝面,愣了半天,说:“我不认识。”
老师很有耐心,又问:“你不认识哪个?”
小孩伸着手指头从风筝上嗒嗒扫过去,念着:“这个,这个,嗯……还有这个。”
于是老师指着风筝面跟他讲字,小孩听得认真,后来他又给老师背之前那只风筝上的古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红掌……”
“继续背啊,”老师说,“红掌什么?”
“红掌拨清波……”小孩怯生生道,眼睛一直瞟着老师身后。老师也觉出什么不对,回头一看,一伙人来势汹汹地朝他们走过来——是马哥他们。他们那伙人最是反对协管组接管,加之昨天协管组突击抽查了全城的娱乐所,不仅是歌舞厅一家被查,马哥的店风气更为糜烂,协管组的人踢门就进去,客人都吓跑了,马哥自个儿脸上更是无光。也不知他从哪里听到的风声,说这事儿跟老师有关,立刻叫着弟兄们过来了。
“就是你他妈告的密吧!”马哥上来便给了老师一拳,这一拳打得结实,老师措手不及,脸被打歪过去,眼镜也跟着飞了出去,他抬起头来,颤颤巍巍问:“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怎么了?”又是一拳过来,接着那伙人一拥而上,年轻孔武的拳脚毫不留情地落在一个两鬓花白的老男人身上。他们骂:“都是你他妈告的密!是你让协管组那帮孙子搜查的,是你把他们引来的,你这个叛徒!”
“孩子们没有学上了!孩子们好久都没有学上了!”老师声嘶力竭地大喊。
小孩吓得哇哇大哭。馄饨摊大姐闻讯赶来,连忙把自己孩子带走。沿街商铺里的人抄着手,隔着玻璃往外瞧,没人敢站出来。
“叛徒!叛徒!”他们骂。老师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大声嘶喊:“孩子!孩子们……没有学上了!”
混乱中不知是谁动了刀子,捅进了老师的肚子,殴打的人群散开,沾血的刀子掉在地上,几人面面相觑,互相指责是谁捅的刀子。呆在商铺里的人终于有忍不住冲出去的,接着缩头缩尾的人们也跑了出去,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老师抬到卫生所。没有药,药店没有,卫生所也没有,进不了货。老师躺在卫生所的光板床上,坚持到后半夜,还是走了,临走还在念叨:孩子们没有学上了,孩子们好久都没有学上了。自青州光杆居多,老师活了大半辈子,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发丧那天,除了以前小学的几个老师和学生,小招去了,老爹去了,段绍同也去了。老爹什么也没说,站在坟前,流了两行泪。
小招跟老爹吵起来:“你怎么连个屁都不放!你可是区长!”
“操他妈的区长!都没有这个区了!”老爹吼回去。
小招大声质问:“那你当初为什么解散区政府?!”
老爹叹了口气,说:“我有我的考虑。”
段绍同一言不发。
天气就没有好过,天空总是灰白的,不见云彩。坟头在山上,小招站在那里,抬头看天,看不出这天的高度,远近都是一样的颜色,没有深浅之分,像是块劣质的幕布,成本有限,不给加别的背景。他印象里老爹还未情绪如此激动过,就算是宣布区政府解散的时候,他看起来也是淡然的,而不是现在这样,狰狞着大声与他争吵。
“对啊,所以你总是自以为是。”小招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他甩甩头,低着头闷闷道:“得了吧,这里可是自青州。”
“自青州怎么了?”老爹目眦尽裂,眼睛里全是血丝,“自青州就必须窝在这大山里等死吗?!”
小招不耐烦道:“还能怎么样!这里是个什么样儿你还不清楚吗!”小招深吸一口气,说:“你别做梦了。”
“这里的人应该过正常的生活!”老爹喊出来。
这声音压得他动弹不得,小招没说话,麻木地缓缓转身。他的肩膀在抖,像是在哭,又像是笑,他站在原地抖了半天,棉衣下的骨头都要被压垮,之后他头也不回地冲下山去——毫无征兆地,他逃似的往山下跑,可他跑不出这座笼子;这笼子没有门,可他跑不出去。所有的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不正常,日夜糜烂的歌舞厅,失学儿童,街头殴打致死……以及残缺的人生——他残缺的人生。风向变了,自青州没有叛徒,只有英雄,可又有谁来拯救他呢?没有人,所以小招头也不回地跑下山去,纵使他没有狼冲出笼子的那种决绝。此刻的山上只有他一人在奔跑,而狼去了无人知晓的地方。
老师出事以后,就很少见那小孩到广场上玩了。有天小招见小超市店员领着那孩子去馄饨摊,孩子扑在馄饨摊大姐怀里咯咯地笑,他这才想起这几人之间的联系来,三个人站在一起,一家人全了。小招隐约记起小孩的亲爸是去年没的,他还是不擅长记人,这些人的脸在他脑子里总是模糊的,那他到底擅长记点儿什么呢,他擅长什么呢?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总该有个目标吧,小招难得想到未来的事,他想了半天,想得脑子疼都没想出什么东西来,没准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他是没有未来的。
小招看着那小孩和店员手拉着手,从大街上走过。他或许也曾从心里给这孩子安排过什么设定,比如老是一个人玩风筝,是个被排挤的小朋友,可后来他发现了那个老师的存在;再之后他想,就算有人给他糊风筝又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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