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眼睁睁地看着一抹狂乱的影子,张牙舞爪的,从正对戏台的看台上跃起,像一把张扬的火焰,将座台上卷得一片嚣乱。众人分头闪避,没人拦得住这个狂人,任她往池边转去。
那声「仪戚」,没有被现场忽高忽低的惊叫给掩过。众人杂沓、忽暗忽明的身影,也没能盖过那身亮丽出众的水田衣。肃离永远认得那花色,再远也认得,因为那是他爱人经日累月完成的手艺──
那个发狂的影子,正是主母。
「拦住她!」肃离隔岸大叫:「她要落水了!拦住她!」
奈何台上人反应不敏,肃离话声刚落,天井池上便溅起了浮沫水花。珠子跃在日光中,亮摺摺的──
肃离想也不想,也跟着入水。
他并不是想救主母。
三年前,他多麽渴望能亲手了结这恶人的性命。
可他现在不能让她死,她死了,就真的脏了──寻奴的手了。
他的羊脂莲,不能被这些恶人的血给染红!不值得。
天井池很深,即使外有日头,游进深处仍像雪天似的冻人体肤、刺人心骨。池中养着嶙峋的湖石,拔峭如耸山,交织如密网,以往他在岸上看着,都会感到心惊,怕会被这结曲的湖石勾住,陷在里头溺死。如今真入了池,他更感受到这批湖石的巨大广袤,他们载沉於池中的身影竟渺小如旷野上的一头孤羊。
他忍着恐惧,游近湖石。他善泅的脚蹬了几下,再探手,就能抓到那件鼓胀的水田衣。池里暗,他看不清水田衣主人的神情,只知道这池水把这怕水的穰原人给弄傻了,连挣扎都不敢。
他一抓到水田衣,要往岸上游,忽然手臂骤麻,晕眩感缠住他脑门。
他甩着头,眨着眼,再定睛,却看到湖石深黑的穴中藏着一个赤裸的女人。女人散着的发幽魅地飘浮,皮肤泛青,没有血色,身体瘦得毫无活人的丰腴。她也看到了他们,要向他们爬来。
她爬动的模样,像是在网上看到猎物、准备要扑食的饥饿蜘蛛。
水田衣的主子也瞧见了,突然有了精神,激动起来,紧紧缠抱住他,两人因此更沉溺。
女人抓住他的脚,往下拉。肃离要踢开,却掀开了女人的披发,看到了女人的面目。
他瞠大眼,终於明白,为何主母要喊着「仪戚」。
他忍着心痛,踹了女人,脱开抓攫。他踢得用力,几下就将女人踢开,可这几下也像是踢在自己身上似的,痛得他喘不过气,抑不住,呛了几口水。
他带着主母要游回岸上时,再回头看,发现整座湖石山上,满满的,都是女人伸出来的手──青白白的,瘦嶙嶙的,像是大战之後残留下的遍地骸骨。
他咬着牙,狠心不看,继续游回现世。
他想念他的母亲,若再看下去,他怕自己会留下来,陪着女人。
他们浮上了水面,惊愕的众人回神,终於晓得要过来帮忙拉他们上岸。
主母醒了,嘴里呛咳出水,回头见是他,竟是见鬼的惊惧。
「仪戚──仪戚──」她狂喊着,弓起手爪,用力削他的眼睛。肃离没来得及闪,脸边给她削了一条血疤上去。
这一抓,他倒想起了。小时,外人见到母亲牵着他,都会称他的眼睛,说他的眼睛生得跟他母亲一样美。
他的眼睛,像母亲。所以,主母想要挖他的眼睛,因为她以为她口中的「仪戚」真的抓到她了。
她抓不到,旁人不让她抓,肃离也不会任她抓,她便指着他的眼,又惊又恐地喊:「仪戚──不要害我──不要害我──仪戚──」
自此之後,主母的嘴只挂着这句话。
大夥都心有灵犀,只是不想说破。
主母,疯癫了。
而寻奴,始终冷冷的,坐在一旁看着。大夥在忙时,她偶尔还会剥颗乾果,配着热茶,嚐着。
就像,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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