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说百工户和兵户,可能比奴隶稍好些,至少姓名是自己的,可这户籍之姓却是世世代代的不能逃脱的。南朝上至国之重器,御用玩物,下至兵器农具,无不出自于百工户之手。而兵户就是军中奴隶,做着军中最劳苦、最低贱、最危险的苦役。兵户与百工户,父死子继,永无卸甲归耕、转行升迁的可能,甚至联姻平民也要被判刑。南朝的精致由百工户创造,南朝的河山交给兵卒守卫,南朝人却将脚踏在这些人身上,称他们为贱人,他们的户籍是贱籍。您说,南朝这些低贱的活物是不是比平民还悲惨。”
萧黯满面悲悯,良久才勉强道:“我南朝已五十年太平盛世,皇帝也是旷古少有的仁君,可依然有这样的国之瑕疵。可见,世事难万全。”
徐子瞻抬头认真看了一眼萧黯,道:“晋南王,当日士林馆,您因国之瑕疵而发内省之言,为何今日听国之重疾却只作无关一叹呢?”
萧黯仰头灌了一口酒,酒如流火过喉,他的声音沙哑了。
“因为我老了。对我来说,意气风发,热血气涌,抱打不平的少年光阴只是一闪而过。我如今只想做个知天命的老人。国事、家事、天下事,是风华正茂的青年人的事。子瞻,你是当世难得的有见识、清醒的人,若遇明君便是辅国之才。如今诸王可称得上贤明者甚多。青年辈中,我二兄长河东王,三兄长岳阳王,还有永安侯,都是其中佼佼者,是可以辅佐未来皇帝中兴社稷的能者。我可以向他们举荐你,他们定会待你如国士。至于我,你就当作是南疆一位布衣旧友吧。”
徐子瞻呼的一下站了起来,萧黯仰头惊看他。徐子瞻瞪视萧黯半晌,收回视线。如困兽般在堂屋内来回走动,突又停下,盯着萧黯道:“您以为我徐子瞻是个到处递名帖攀龙附凤的士人?我若想做亲王司马,刺史内相,便是荆湘,便是东宫也进得。”
“我知你有鸿鹄之志,不与天下凡士同。可你就算是当世管仲、百里溪,也需有齐桓秦穆赏识啊。”
徐子瞻鼻子里冷哼一声道:“什么管仲百里溪,不过是为主君谋得霸业,为自家谋得名利的禄蠹罢了。不错,我最向往之地是三省,我恨不得做皇帝辅相。不过,不是为忠君,不是为我徐子瞻一人名利。我想要那高位,是想要为天下制定新的规则。我想要那重权,是想让众生都按照我的规则行事。可我现在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规则,什么规则才能救南朝,救南朝的众生。我需要和我志同道合的朋友,需要能带我走上正途的明师,需要一个真正悲悯众生的主君。您告诉我,南朝诸王,您的叔父兄弟们,谁是爱民甚于爱江山,爱众生甚于爱自家,爱公理甚于爱道德,谁愿意自家背负骂名与因果为民请命?”
萧黯惊看徐子瞻,他所说的话闻所未闻,仿佛直接审问自己的良心。是的,他每一次进退取舍,要么出于个人荣辱,要么出于忠君,从未深想自己对万民、对社稷该负有什么责任。可他萧黯又何德何能,可揽这责任。
良久,他方黯然的说:“只有你这样的强者才有志向去改变众生命运。我是个弱者,我这一生,全部的心智加起来,若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便是我为国家、为万民所能做的最大贡献了。”
徐子瞻听他说完,反而哈哈大笑,道:“弱者?您觉得您的授业师贺大学士算不算柔弱之人?终日敷粉着朱,服饰一丝不苟,举止柔弱典雅。争论不曾高声,佩剑都嫌压身,乘车出行都要气喘。年初回京时偶然邂逅,便去其府中做客。然后与他谈论国政弊病,竟是志气相投,引为忘年之交。后来,贺先生撰了密章陈述南朝治政之病上奏给皇帝,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可惜后来,皇帝亲撰答言将陈述之弊病一一答解辩论,最后生生把治政谏言变成了学术辩论。其实贺学士所言,有些有见识的京中高官、地方州君、大学者未必看不清,只是无人敢说,无人愿说,无人有通道说。贺先生此举,便是不计个人荣辱,救国救民之举。您说,贺先生算不算强者呢?”
萧黯努力回想着举止优雅、风度翩翩的授业师贺琛,实在想象不出,他竟内藏着这样的勇气和胆识。
“天下有识之士众多,有志匡扶社稷的英杰亦多。南朝自有这一代又一代的英杰护佑,就让我做个无为的看客吧。”
徐子瞻又大笑,道:“好个无为的看客,您就眼看着江山社稷倾覆,看着您祖父孤死京中,看着锦绣江南成为荒土,看着江东父老成草芥,看着这人间成为十八犁地狱!”
萧黯满面震惊看着徐子瞻,口中急道:“怎么会!我南朝五十年太平盛世,我大梁江山稳如磐石。何至于此?”
徐子瞻看他急了,反而不急了,只慢腾腾的穿上长衫,坐下来自斟自饮,娓娓道来。
朽木倒地只在一刻,其内里腐蚀却已数年。梁帝国这颗大树,此刻正宠养着蛀虫,被蛀虫慢慢啃蚀。这些虫都有名字:皇室,门阀,高官,豪强,神庙。
萧黯凝神倾听,只让他一一道来。
喜欢南梁旧事请大家收藏:(m.blshu.win),BL读书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