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厌在寺院的修行生活,仍然日复一日的平淡而过。而沙弥晏,已非当日皇孙厌。晨钟暮鼓,是为心中至雅之乐。《楞伽》、《涅磐》,是为心中上智华章。春去红落,夏来雨急,秋风飒起,转而冬霜已降。厌在这同泰寺中,越来越自在,越来越安宁。有时,他想,就这样过一世吧。可每起此念,接踵而来的却是已搁置心外的红尘旧事。这成了厌解不开的悖论,为什么每起皈依之念,紧接而至的便是对俗世的不舍。不起皈依之念,反倒忘却红尘。
过了十二月,突然连下了两日大雪。清晨起来,大雄宝殿正院的积雪堆得有两尺高。僧人们边清扫,雪片边不停歇再落下。就在大雪纷飞中,皇帝的御驾再次降临同泰寺。皇帝面上似有悲戚,身边只跟随着一个内官,礼拜释佛后就进了内堂。
厌这天本来要去经房诵经,却被师兄僧人告之,依止师召见。厌的依止师向来对他不甚上心,除非他有疑主动请问,才得其含糊不清的指导几句,往往却疑上填疑。厌跟随管事僧人走进一间经房,却见房内除依止师外,还有四位高座僧人,一位老僧。而那老僧竟是寺中大德慧皎长老,平常厌这样的沙弥是难得单见他的。厌礼毕后方坐下。
依止师开口道:“晏,至今日,你入同泰寺整一年。这一年,你循从戒律,诵念佛经,仰求佛法。今日,正是考问你功课业绩之时。”
厌合掌再礼应下。
然后四位僧人便发问,厌便回答。不觉间,十数问答已过。厌越答,神思越清明。
四位僧人问毕向慧皎长老行礼。
慧皎长老问:“晏,你可知,你通过考问后,会怎样?”
厌垂目答道:“我知,会成为持戒僧。”
慧皎长老又问:“成为持戒僧后,会怎样?”
厌答:“需持满具足戒,走向皈依修行正途。”
慧皎点头道:“晏,释迦牟尼佛侍奴慧皎问你,你愿皈依三宝吗?”
厌静默片刻,答:“晏愿意皈依佛、法、僧。”说完,突见一滴泪落在草团上,这才发觉自己竟落泪了,却不敢擦拭。
慧皎长老便道:“好,今日为你剃度。”
此时,他的依止师突然道:“慧皎长老,请慢,老僧还有几句话问晏。”
慧皎长老点头,依止师方问:“你心在佛门吗?”
厌答:“我心愿往。”
依止师又问:“身愿往,还是心愿往?”
厌泪又流下,道:“身无处可寄,心无处可安,唯祈佛门收留。”
依止师不再说话。
慧皎长老叹道:“佛门可收天下无家可归众生,偏不能收不知何往之心。”言毕起身。
厌泪眼蒙蒙的仰望着老僧。慧皎长老道,来吧。厌迷茫的跟随。
厌跟随慧皎长老身后,走出经室,来到一处佛堂。走进后,竟见堂内有一竹冠素袍的老人。厌双膝跪地,叩首大哭。老人一叹,命内官扶起。又对慧皎长老合什一礼,慧皎长老亦回一礼。内官为皇帝穿上绵罩衣,又为厌也穿上一件,方才出门。厌满心迷茫,蹒跚跟随。
直走出正院门,见厚絮暖盖的皇帝撵车正停在雪地中,车顶已积了一层薄雪,太仆属吏正拿雀翎清理,四头毛皮发亮的犄角黑牛慢悠悠的蹭着蹄。太仆属吏见皇帝走出,忙安好车梯,迎侍上来。厌见皇帝已登上御驾,只呆立车旁。皇帝看了一眼厌,对众道:“也扶他上来吧。”
厌这才确定果真是要接他回宫,一时间,心内竟不知是什么滋味。有解脱喜悦,有受宠若惊,又有若有所失。内官已伸手来扶。厌便躬身启奏道:“陛下是接臣离寺吗?”
皇帝道:“是你今日要离寺,朕顺便带你回家。”
厌恭敬的说:“臣谢陛下隆恩,只是臣未对师傅们行谢礼辞礼,不敢随行。”
皇帝说:“好,你有这份心,是你自己知礼感恩的好处。师傅们倒无妨。改日,你行俗礼来谢吧。”
厌听说方才登车。
御车踏雪吱呀而行,从紫阳宫西北大通门缓缓而入。厌在天禄殿下了撵车,又上了备好的羔裘暖车。暖车载着他继续前行,过了许久,终于停下。有内官打开车帘。厌走下车,抬头一望,满眼的白色素缟,像是雪大块大块的凝在了金华宫上。他顿时感到陌生起来,仔细又看了看门庭,可不是,金华宫三个大字宛然在目。他向清云主殿走去,宫中路径依旧,只是,下有白雪皑皑,上有素缟累累。厌走近了清云殿,他听到了里面哭声震天。
大同六年,十二月,昭明太子嗣子豫章王萧欢逝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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