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宴不过是一些上流人士互相攀关系的地方,达官贵人应有尽有,有几位阔太太已经认出了谭思麟,还与他攀谈了起来,惹得在场诸位男士纷纷侧目。
他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的原因就是这个,他既出了名,在这里也就是个戏子身份,没有哪个贵人会正眼看他,除了那帮时常到梨园去的太太们。
余毅跟在他身边,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的虚伪。他拿起酒杯灌了一口,拉了谭思麟要走。
谭思麟拉好袖子,慢慢地整理着装,然后跟着他从角落里离开。他打赌林金山一定会注意到,他可是把他的眼睛都放在自己身上呢。
他今晚也喝了不少酒,此刻脚步微乱地跟在余毅后边,只差没有酒劲儿上头摔倒在路边。他的头脑异常清醒,对着余毅喊道:“你拿我来气他。”
“不,是你帮我气他。”
“你知不知道,这样很恶心!”谭思麟踉跄一步,双手扶在他的肩膀上微微颤抖,“我恨不得挖了他那看我的眼睛,砍了他那摸我的手,还要……撕烂他那张嘴……”
“呵,真狠心。”余毅撑着他继续走了一段,直到手下人开着车过来接他。“我送你回去。”
“不,不回去。”谭思麟半躺在车座上喘气,“一次就好,我不想看到梨园的门匾,也不想看到梨园的人。”
“回寨子里。”余毅对着前座两个沉默的男人吩咐道。
“我十二岁就在梨园,八年了。每天早上最早起来练功的是我,最晚睡觉的也是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熬出头了吗?没有。”谭思麟摇摇头,嗓子里略带一丝哽咽,“他们卖了我师父,还要把我卖了。”
“你恨他们吗?”
“恨!你知道我是怎么来到重庆的吗?是人贩子带来的,是班主买我进梨园的。”他闭着眼睛回忆,皱着的眉头显示出他现在有多么愤怒,“他们给我一口饭吃,我谢。他们打我,骂我,把我师父推入火坑,我恨。”
“这个社会成了这个样子,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为自己活一次也好。”
“我答应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事成之后,我就会离开重庆。”谭思麟睁开眼睛,让自己整个人都窝在车座里。
“去哪里?”
“去找我师父。”
“真好,你还有个师父。”余毅叹了口气,似乎还有点羡慕他。
谭思麟笑了起来,渐渐的越笑越大声,笑得都出了眼泪。他转头看向匪头那刚毅的眉眼,说道:“我给爷唱一段戏。”
车外雪花飘落,车内氤氲雾气。谭思麟闭着眼睛,提起嗓子唱道:“深感司徒情意大,又蒙小姐的美意佳。忙将斗酒来饮下……”
“真好,我好久没听到这段了。”
谭思麟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提着戏腔说道:“那便静听。”
“关云长挥大刀猛虎一样,张翼德抵蛇矛勇似金刚。刘玄德舞双剑浑如天神降,怎抵我方天戟蛟龙出海洋。只杀得刘关张左遮右挡,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大清亡了,余毅也只是余毅。人群散了,谭思麟也只是谭思麟。
“我别无所求,只求有一个家。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是个家。”
“爷这十五年来拼死搏命,也没为自己求得一个家。”
☆、结伴共度新春
狂风寨地处深林,平日里静得跟一座空城一样。屋外大雪纷飞,落在树梢上成为白色的冰叶子。屋内炭火旺盛,暖气围绕在四周。谭思麟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拉紧被子不愿意起身。
睡在旁边的男人被他的动作惹得嘟哝一声,伸手在脸上抓了几下,刚冒出来的胡茬弄得他有点痒。
“我为什么会跟你睡在一起?”
“昨天回来都很晚了,难道要去帮你收拾一间客房吗?”余毅闭着眼转过身,迷迷糊糊地说道:“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顾忌的,天这么冷,还可以暖和些。”
“可是……”
“别说话,睡觉。”余毅抬手放在他的脸上,手背贴上他温热的唇。
“我还要起来练嗓子。”
“练了八年,该歇一天了。”
这匪头说完又睡了过去,谭思麟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透过窗缝望着那飞舞的雪花。是啊,他练了八年了,是该让自己放松一天了。
他靠着打小呼噜的余毅,感受来自他身上源源不断的温暖,渐渐眯上了眼睛。自他入梨园以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一个好觉了。
“西施女生长在苎萝村里,没多少开怀事常锁双眉。只为着守清寒柴门近水,每日里浣纱去又傍清溪。怕只怕负青春娇容自惜,对清溪时照影自整罗衣……”
谭思麟坐在窗边,对着窗缝外的雪景沉思,口中低低唱着婉转的词。
“你会唱旦角?”
“唱小生,也唱旦。”谭思麟收回目光,望向床上那横躺着的男人,“吵醒你了?”
“没有。”余毅拉紧被子,屋里的炭火只剩下零星的红点,寒气源源不断从四方八方跑进来,使他不禁打了个喷嚏。他看着身披棉外衣,手捧一杯热水的谭思麟,问道:“五天后便是春节了,怎么过?”
“每年大家一起吃顿年夜饭,点几个烟花炮竹而已。”
“也是,不过,爷有饺子吃,他们帮我包的。”余毅指的他们,当然就是那一众小弟。虽然一个个肌肉纠结,但总有铁汉柔情,对待余毅可是如神一般崇拜。
“真好。”谭思麟喃喃叹道,“他们都当你是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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