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把来电铃声改为震动,也是属于记忆之外的事实了。沉闷的声音那么微弱,却也能在粗重着喘息的马达之声下被察觉到。
在它快要绝望地停止颤抖之际,祁安伸出拇指将圆圈滑向它将得救赎的绿色。
所有的傲慢无礼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都被宁静降服。未知的号码带着神秘性让接听的被动者凝神屏息。接电话的祁安,从来不是事先发出声响的那一方。好像她接听了电话便已是一种反应,“喂”声已跟着另一边不断鸣响的铃声一块儿消失。出现即消失。就像很多事实,很多人。
“……”手机那边长久的静寂无声。感受不到呼吸声。却感觉到那边的空气透过不具具体形态的信号,裹着人的气息传送过来。还有那握着手机或是电话的手掌的温度,以及靠近手机或电话的脸颊的温度。
祁安靠着墙壁,将目光从四十五度角方向上的太阳转移到对面围栏的墙角。墙角不适应地陷入了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黑暗,间或闪现刺眼的光斑。她不出声,那边的人似乎也在矜持着什么。
她突然想起了刚刚看过的《绝美之城》,那人的“寂静便是情感”。然而寂静可不是偏执的沉默。
把手机更加地贴近耳朵,周围复位的声音被隔离。除了沉寂还是沉寂,无声无息。却很难让她认为对方纯是为了打通电话,来听她浅浅呼吸的。一来,她从不会让这样的暧昧对象存在。二来,他不认识任何一个失去语言功能而可以相互联系的人。三来,她不觉得会有一个打通了她手机号码的人却不敢通过手机跟她说话。四来,能打通她手机号码的人,应该知道她的接听习惯,而非在另一边等着看自己先开金口。第五,她不相信能有什么灵异存在对她作怪。
直到双眼明辨了墙根处的黑暗,祁安不曾张嘴地将电话挂断。上面显示通话时间为一分五十一秒。足以让她应对完一期稿子的邀约。无从判断对方是谁,也没有再次通过短信询问的可能。如果是事出自己所料的重要,那么那一分五十一秒的空白沉寂和耐心,也是为对方轻视的重要。
继续靠着墙壁,让目光回到太阳。神情意识似乎依旧在冥想的涡轮中心,她仍旧不能对自己现在的处境做出一个符合逻辑的描述。时间不能将那般混沌迷糊框住。持续留意了很长时间,确定手中的手机已经悄然无息。
也许那人是来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也许是想确认她妄想遗世独立的棱角已被河流山川和年岁磨平。也许就是有一个偶然构想出这个号码的寂寞陌生人想静静地听一听另一个作为自己的陌生人的气息。也许没有那么多也许。只是一个科幻的灵异存在不无好意的恶作剧。那个另一个世界中,无法在现实世界里向自己开口的自己。
沿着墙根,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红衣女人,双手狠命地交握着,好像深怕有什么将它们掰开。鲜红的破旧羽绒服沾上了污痕。较之另一面的阳光,她似乎更偏爱那面墙角里的阴暗。她的身体右边还倚靠着一个体型偏大的布娃娃。不对!是一个面容破碎的小孩,辨不出性别。破碎的帽子掩去了他头发的光泽,只剩脏污失血的小脸在外未有遮蔽。不是坐在什么垫子上,身体与昨夜下过雨的水泥路面直接接触着,仅仅隔了大概有一两层的布料。身体前方铺在地面上布满密密麻麻字迹的布条,上面摆着一个缺了几处口的陶瓷饭碗。里面零星地稀落着几枚一元硬币和几张面值不大的纸币。一大一小两人互相倚靠着,不言不语,失焦的眼睛看着来来去去的脚步。小孩子作为修饰性的摆设,企图唤起人们已和他们同时进化得深藏于心底的同情心。女人偶尔用肮脏的手端起破碗,伸直手臂向前,向往来的小腿祈求着,嘴里嘀咕着念念有词。大致全行业规定了统一标语般的“可怜可怜这个已经多餐未食的孩子”。若非有ròu_tǐ在地上阻碍着,则很难让人感觉到她们的存在。她们作为有碍观瞻的因素存在着,因另一种不同的因素被绝大多数视若无睹。
如果地道的话,她们之间存在着一种你情我不知的欺骗性却无法否认其存在的自然逻辑性的合作关系。如果人道的话,她们经历的悲剧实在应该得到世人的垂怜,至少应该给漂浮在深海中心的她们一块浮木或一只游泳圈。只是那些自尊自爱自怜和自惜使后者默然沉寂,而前者似乎已然进化为一种具有深刻表演性质的职业化的专业存在。然而这种专业,难免叫人心酸,若公道的话,它们是不该有一片立足的土壤的。
在从市中心的广播电台做节目回来的路上,几乎都是车辆往来的大转盘的中心地带,也有人贴着墙根在大花坛外拼出副副极尽可能的落魄穷酸相。绕着大转盘慢慢地转好几圈的车子,多有一个一时找不到去向的主子。祁安压低声音问王贺原为什么不施舍那个撇着八字眉向车子伸了三次手的中年老头子一点钱,王贺原不无恼意地向祁安讲解起他们自甘堕落的劣根性。在他眼里,在那个时候,那类至少看起来好手好脚的人根本不值得同情。他恼怒的谈吐,似乎也在控诉着祁安的年少无知却好管闲事。
世界上,会有多少人,选择了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呢?有多少人从一出生,即被选择了这种生活方式?又有多少人,与自己同道呢?
铺在地面上的布条上的字体娟秀工整,怎么看都出自一个至少受过教育的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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