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宪从园子走出去的时候还有些恍惚,上牛车的时候一步踩空,差点儿摔跤,还是跟着他的剑奴赶忙矮了身子垫脚,让他踩着顺利上了车。
如孔宪这等铸剑世家出来的,日常来往,带着的也多是剑奴,这时候的剑奴可以当做小厮看,但也不如小厮的待遇好,遇到论剑会或者怎样的需要试剑的情况,不是都要去砍木桩的,有布置木桩的工夫,顺手一剑刺中剑奴不是更方便吗?
这些剑奴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剑的事情,为祭剑而死,还是为试剑而死,其实都是一样的。
当年论剑会,纪墨觉得不够精彩的同时,孔宪也觉得不够精彩,他觉得不够精彩的原因不是那些铸剑大师什么重点都没有说,可能也有这部分的原因,却早就习以为常意识不到了,反而是试剑这个环节,应该是两方或多方出剑奴,互相拿剑厮杀,胜出者所持的剑若无所损,就是最好了。
这才是论剑会正确的打开方式,他们会通过长剑在人身上造成的伤痕来判断这把剑到底是不是足够锋利,一场不流血的论剑会,本身也就透着些高雅清谈的味道。
那把漂亮的小铜剑,就是这种类型论剑会的标志,于是有了纪墨看到的那些不精彩。
在他奇怪为什么大家还都是宽袍大袖来参与的时候,孔师傅早在下帖子的时候就预防了可能的矛盾。
这一片爱护之情,大概纪墨永远都不会知道。
坐在牛车上,孔宪还在想纪墨刚才说的那些,很多事情都是如此,若是没有人发问,生活在这个环境之中的人都会习以为常,然而有人发问,再把那故事中的主角代入自身,就令人无法不感同身受了。
跟着孔宪的剑奴甚至没有一个名字——他们的名字还来不及被主人记忆,可能就会死掉了,对他们自己来说,名字也只是一个代号标记,知道要死的时候轮到了谁,所以是排序的。
这个剑奴就叫做四,在他之前的已经死了,等他死了之后,等他之后的一直到“十”的几个也死了之后,新来的剑奴又会从“一”开始排序,等待着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死亡。
这不是第一个“四”,也不是最后一个。
四沉默地跟在牛车旁走,孔宪侧目的时候就能看到他的存在,蓬松的短发之下是怎样的脸,他从来没看清楚过,这一次看到那黝黑的皮肤还有那如同窒息般的沉默,孔宪头一次想,他在想什么?
动了动嘴唇,声音干涩:“刚才那些,你都听到了,你有什么想法?”
牛车行驶缓慢,四听到话语,第一时间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其他人,确定车内的主人是在对自己说话,顿感惶恐,甚至都没记忆孔宪问的是什么,就直接跪倒在地,砰砰砰磕起头来,不明白自己哪里错了,却一定要及时认错。
土路经过反复的踩踏,并没有太多的尘土,却还是随着四的动作,激起了一些浮尘,弥漫在他的身上,让他灰色的衣服愈发灰扑扑的,连同蓬乱得似乎从未打理的发都有了一种圈中牛羊的感觉。
他们甚至还不如待宰的牛羊之前所享受的待遇更好,而这种待遇甚至都要有足够的好运才能够落到身上,跟着主人出行什么的,可不是什么奴隶都可以的。
剑奴,比之那些整天劳作都不知道在忙什么还要遭受莫名打骂的奴隶,无疑算是高了一个等级,就连为剑而死,死于与剑相关的事情,他们都认为是荣耀。
在他们之中,不乏期待死于论剑会的剑奴,一生之中唯有那个时刻才是他们足够亮眼的时候,会换上好看的有颜色的衣裳,拿着曾经只能双手托举的长剑,如同一个真正的剑者一般与人厮杀,被那些尊贵的主人的目光注视着,无论是杀死别人,还是死在别人的剑下,似乎都有了难以忘怀的高光时刻。
当胜者双手举剑,奉到主人面前,再被主人反手一剑抹杀,以抵消对方手持长剑对剑的侮辱的时候,他们都觉得是正常的,甚至为这种“胜”而感到光彩非常。
从小时候就注定的命运,甚至是从生下来就注定的命运,奴隶就是该死的,而怎样死,就要看他能够遇到怎样的主人。
这点儿小意外让牛车愈发缓慢起来,前头赶车的也是奴隶,没有得到命令,他不敢停下车子,但又怕自己继续赶路不对,干脆放慢了速度。
“没事儿,起来吧,继续走。”
孔宪第一句话是安慰自己,第二句话是对跪着的四说的,第三句是对站在车前面边角,并未挡住他视线的赶车奴隶说的。
四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快步跟上了孔宪所乘坐的牛车,他认为自己获得了主人的宽容,也许能够多活一段时间。
存活是每个人的本能,只不过在知道注定要死的时候,他们也希望自己能够死得更好看一些,更光荣一些。
回到家中,孔宪第一时间去见了父亲,孔师傅坐在房间之中喝茶,他现在年龄大了,已经不怎么抡得动锤子了,连陪在他身边儿的剑奴也都是年幼体弱的,面目衣着似乎也都较之旁人更好看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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