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伸出手圈着他的脖子,两个人就顺着力一起倒在草地上,在草丛里毫无章法地接吻。荀攸始终记得那天的气味,高日晴云里碧澄澄的香气,草木根处青森森的腥气,荀彧身上由着情动而渐浓的幽冶。
二人交颈而卧,晒着明晃晃的日头,荀攸甚至能感受到力气逐渐从发麻的指尖流失。那是中了现实中痛苦的圈套的颓丧,迎头而下的刀刃不过是虚无的口号与文件,反抗无所作为。
反抗虚无的人自身也将变成虚无的幻沫。
那天下午原是万籁寂静,在二人身后的草丛里却发出了奇怪的声响,轻轻巧巧,像小动物似的。荀攸急急回过头去找,可惜那草丛抵得人半身高,什么也望不着。
“是不是小兔子?小松鼠?”荀彧把脸枕在手臂上笑着回头。
荀攸心里绷着一根弦,听他说这话便不自觉松懈下来。在这些事情上,荀攸是最最小心谨慎的,荀彧笑他总像抱着松果的松鼠,生怕谁偷了他的食。
“我还真怕谁给看了去,不像你,倒似什么也不怕。”荀攸心有余悸,还往回不断张望着。
这些日子形销骨立,几近孤身于艰苦卓绝处,放眼一望便能望出本性来。在荀攸心里他向来羸弱,如今穷途末路,荀攸在一旁观瞻,便看出他的心性渐显,坦荡荡全是崖上青松的疏落姿态。
这样的人不言不语也罢,要他遮遮掩掩躲躲藏藏便难如登天。他们在旁人眼里素来交好,荀彧从不刻意展露,却也从不掩藏。荀攸想,自己这副好似tōu_huān途中为人所擒的窘迫,荀彧大概是最看不上的。
但荀彧没再打趣他,而是摸了摸荀攸的鬓角浅笑道:“不过就是喜欢你这件事罢了,怎么就这么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似的呢?”
第九章
事已至此,农场最初的规则已经被破坏殆尽,荀攸与荀彧每日闲散无事,多数时间躲在房间里看书。二人交换着看,有时看见对方多年前记下的笔记,更是别有意趣。
有回荀彧在书桌上拿出一本垫底的书,叫做什么机械制图概论等等,里头尽是些工整的图画。荀攸一进门,便瞧见荀彧将那本书颠来倒去地看。
荀攸笑了,走到他身后,贴着他的耳侧道:“看得懂么?”
荀彧吓了一跳,连忙将书合上,回头一看是他,神色轻松不少,竟还带着些娇惯了:“看不懂,你看得懂么?”
“自然,”荀攸双手抱臂倚着桌边,笑盈盈地望着他:“当年这门课我拿了a+,普大用钟形分布给分,你不知道有多难拿。”
“钟形分布是什么?”
“这样,”荀攸用手指尖在空中划出一条曲线:“密度函数像一座钟,我呢,在这里。”
他用指尖轻轻戳了戳那条透明曲线的顶端,眉目间的意气似乎又是当年在课上极讨教授喜欢的样子。那已经久远得像是一场梦,荀攸甚至不能肯定,自己究竟有没有晒过新泽西州郊外的金色阳光。
他正低头看着自己画过的图发呆,劳教干部就重重地敲门:“出来出来,拿上工具!”
叫喊声一路远去,他们才想起来今日是秋收的第一天。沙地里枝枯叶黄,他们也得去装装样子。那年的秋收数量惨淡,赵队长勉强组织了几回,收回来的豆子和麦子还比不上江南沃土在丰年时十亩地的产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农场里的人接连开始出现浮肿的症状,最严重的人几乎连眼睛也睁不开。他们的脸圆鼓鼓的,像一层薄皮下注满了水,只能眯着两条细细的缝隙看人。
场长找了隔壁公社卫生所的医生来看,所有人站在宿舍门口,苦怏怏地看着那个像从世外桃源而来的女医生。她很年轻,衣着整齐,甚至还描了眉,她背着简易的医药箱,在宿舍门外的小路上走了个遍。年轻的医生没有紧跟上望闻问切那一套,她当着他们的面和厂长说,好几个农场都这样,治不好。
场长急了,掐着她的胳膊不让走:“你给开点药嘛!”
“干什么呀别拉拉扯扯的……”女医生用力扯开场长的手,转头看了看眼前这些人,有的骨瘦如柴,眼睛直往外突,有的却胖得可疑,细细的眼睛里都是青光。
她口吻慢慢软下来:“真的治不好,到了这个份上,有口吃的比什么都强。”
场长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辛苦同志了,走吧,我开车送你回去。”
众人听了这话便知道无可指望,他们没有着急回房间里躺着,而是站在门口,一个个顽强地思索起生死来。忽然从哪间房门里冲出一枝细弱的影子站在众目睽睽下,他颤巍巍地扬高了声调,用手来回指着他们:
“我要指点你们一件事情!
它既不像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后头迈步,
也不像那傍晚的,站起来迎着你,
我要给你看……”
他弯腰抓起一把沙土迎风扬开,脸上的皮肉笑得古怪,声音像诗人那样抑扬顿挫:“……恐惧,恐惧都在一把尘土里……”
这场表演像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提前指点了他们死亡的江山。浮肿的谣言愈演愈烈,人们终于可以达成了共识,浮肿越厉害,越临近归期。
但最先死亡的是谁也想不到的壮汉,毕竟壮汉没有浮肿,他本该是最后去见阎王爷的人。
事情的起因是他在机械部拧螺丝批的时候多了一句嘴:“他妈的,这帮人可真能吹,活生生谎报了十二倍的秋收交上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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