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诸多波折之后,他们竟还能这样对视着彼此。弁袭君惨然道:“我自然是要向画眉忏悔的,但是你……又何曾亏欠过她什么。”
“我注定是要亏欠她了。”杜舞雩却说,他的声音很重,每一个字都能砸出一道缺口,“因为我——”
弁袭君双目通红,在浑身发抖,他猝然道:“够了!”他没有让杜舞雩讲下去,激烈地打断道,“别说了,我已经知道了,已经知道了……”他的气势陡然软下去,连同话语也越来越轻,弁袭君猛地垮下肩膀,垂首忍耐着情绪的起伏,从他那朦胧的视线里,能看见杜舞雩耐心按在他手背的指尖,宛若一种安慰。然而这宽容却将他折磨得更厉害,他终于彻底溃败下来,啜泣了一声,突然地伸手抱住了对方,像溺水的人好容易拥住了浮木。
这动作他已盼望过无数次,期想过无数次,想到每一寸手指的挪移都万般纯熟,每一点神色的变化都精确可计,然而在成真的一瞬,却都变为了稚儿学步般的生涩慌张,若这是幻觉,也必是人间最好的镜花水月,而这一人的眷顾,亦胜过世上所有神明的垂怜。
弁袭君闭上双目,他的头垂在杜舞雩肩上,缓慢的吐息像一片湿透了的纸贴着对方后颈。他想要说话,然而在他开口之前,眼泪却已滴下来,落在杜舞雩领间,却是滚烫的。
第二十八章「二十八」
数日来下不厌的雨,在断续落了几天后,终究是气空力竭,彻底停止了。天色放了晴,柳絮便又开始飞,等到杨柳桃杏都歇了,石榴花就热热闹闹地上来,开了初夏的头。步香尘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一些,两个能生事的病患到底老实下来,叫人省心。武脉这次是断得彻底,修不好了,弁袭君倒并未感到可惜,也没有重整旗鼓的念头,步香尘于是只开了些调养的药,尚不必劳动她自己去煮,全由弁袭君侍从和杜舞雩接手了。步香尘乐得清闲,连久久蒙尘的《欲海情帆》都开始重新提笔,惹得一众书商纷纷弹冠相庆。
虽没了功体,不过胜在武者底子尚佳,想必疗养一段时日便能康复,步香尘这么闲闲地想着,檐下棣棠花刚开不久,过几天便能叫侍女摘了入药。幽梦楼花木的香气与主人一样,是懒散的,软绵绵笑语一般,混入草药稍涩的味道,便把这轻佻向下压了一筹。
药煮满了两个时辰,少年拨开陶盖,听着内中平稳的低沸声。浓黑的汤汁里开始鼓起气泡,算算时间也足够,于是舀满一碗,先扇凉了,再端到门口。
捧着药往里走,正遇见杜舞雩,对方道:“我来吧。”
弁袭君方醒不久,他做了一夜的梦,诸般影像重重叠叠,虚实错落,醒来出了一身的汗。杜舞雩进来时,正看见他满脸茫然地四顾,想要看周身的光景。
听见门扉合上的声音,弁袭君睁着眼睛,呆怔怔地盯着对方的脸,见他迷惑地对自己笑了一笑,才似定下心来,浑身发软地坐回去,口中犹断续地吐着气。
“你感觉怎样了?”杜舞雩道。
他咽了咽喉咙,压下声音里的干涩:“无事,尚可。”
这便是他们数日来的惯例对谈。虽乏善可陈,枯燥无味,加在一起却胜过数十年来所说话语的总和,就像不必计较说些什么,只是两人如此对坐,便很令人安心了。弁袭君把手按在腿上,用的气力很重,疼的同时也清醒了一些。他听着自己的心跳个不停,有些茫然地对自己道,他本不是这样患得患失的。
深眠中的幻像太多太杂,侵染了现实,眼前诸般都有了一梦南柯的影子。药碗搁在小桌上,发出细微的叩响,弁袭君听见杜舞雩道:“你睡得不好么?”
弁袭君正欲摇头,杜舞雩又道:“你这几天,有些奇怪。”
他想要描述,却到底败给了自己的口拙,只得苦笑道:“这么说吧……我虽同你剖白过了,你看见我的时候,却还是和以前那样,有些绷着。”
弁袭君扶了扶头,沉下呼吸,好一会才吞吐着道:“不……那时我听见你这样说,觉得很高兴。”
他的心却又躁动起来,不顾主人的意愿,仿佛要折腾到杜舞雩察觉为止。弁袭君略不安地说:“我是真的……很高兴,高兴到害怕一切都是做梦,等醒来了,才发现你并没有对我说过什么宽恕的话,我甚至也没有活着,从头到尾都陷在阴曹地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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