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鸯思前想后,历数平生二十年,发觉自己还没因为说谎而坏过大事,底气足了起来。果真是叶景川那家伙从前看他不顺眼,惯爱吹毛求疵,下回见到叶景川,他一定要与其好好说道说道,按着对方的头给自己赔礼道歉。
老人察觉到他情态的变化,因而问道:“瞧你这眉毛都要飞出去的样子,是想到了何人、何事?”
“还不是我那师父?”叶鸯无所谓地耸耸肩,开始大倒苦水,在旁人面前把叶景川数落得一文不值。老者边笑边听他讲,又问:“你已无兄弟姊妹,父母双亲,本是独身一人,无依无靠,身旁仅有他在,他怎不待你好些?”
叶景川嫌弃徒弟的时候是真嫌弃,可对人好的时候也是真好。叶鸯抿唇,不知应当如何作答。
过了好久,才赧然回应:“兴许是我从前太惹人厌,令他不快,看见我就觉得烦。”
稍稍停顿,继续说道:“虽然他凶得很,性情也反复无常,但他也是我仅能倚仗的人了。我被亲人惯坏,总不想长大,拜入他门下之后也是这样。过去几年,外界风雨一直靠他挡着,一旦他不在,我连自己该何去何从都不晓得。”
“对人生无望,也是因此?”
“自然。”叶鸯躺倒,怔怔望着船顶那一片乌黑,不再多言。
船身轻颤,随后调转方向,往岸边行去。叶鸯阖眼,天光云影顷刻间静止,仿佛从未辗转,从未徘徊。
及至岸边,叶鸯下船,回望一眼为他撑船的老者,讪讪地笑:“多谢前辈不杀之恩。”
“归家去罢。”老者摆摆手,搁下船桨,上岸后,往城门的方向去了。
叶鸯沉默着,久久无话。他似乎想通些事,可那真相又朦朦胧胧的,像罩了层烟水,打定主意不让他看分明。
罢了,罢了。其余的也不必去管,他只需记住叶景川是个老王八蛋。
这个认知使叶鸯心情大好,即刻抛弃烦恼,一溜小跑回了佳期如梦。
江礼还在为他的突然失踪而气愤,这时看到他出现,登时一个箭步冲上前,揪住他的脖领子,质问他去往何处。叶鸯并不回答,只说江礼越来越像老妈妈。
若是江礼脾气再火爆一点儿,还没等叶鸯自裁,就要先丧命于他手中。叶鸯对自己的认识其实还满清晰,很多时候他一开口,就是让人想打他。
叶景川对他发火的原因有三:一是他做错了事,理应受到责罚;二是他说谎,企图逃避罪责;三是他嘴欠,常常顾左右而言他,对旁人的怒气视而不见,压根不懂何为“服软”。可惜叶鸯醒悟得太晚,或者说直至如今也未醒悟,叶景川想看到乖巧听话的他,确是要等到下辈子了。
教出这么个不着调的徒弟,叶景川当真命苦。他和叶鸯生来不对盘,一个喜怒无常,一个惹人生怒,假如有下辈子,还是不相见得好。
叶鸯感到一丝可惜,不过来生的事,只有到了那时才能知道。
换而言之,下辈子的他,和如今的他有何关系?
那已是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了。
兴许人也没有下辈子。
“有些饿了。”叶鸯忽然说,“晚间我们吃点儿什么?我还是想吃包子,趁着现在天色不晚,要不要上街去?”
“谁要吃!你一天到晚只记得吃喝!”江礼跳脚。
叶鸯故作疑惑:“但我听见你肚子叫了。”
“谁……谁肚子叫了?你说话要讲实证,不能凭空污蔑。”江礼咽了口唾沫,固执地嘴硬。
紧接着他的身体违背了他的意愿,肚子不听话地咕噜噜叫起来,叫声在空旷的楼内回荡,万分响亮。
叶鸯随口说说,没成想他真饿了,顿时绷不住,笑弯了腰。
笑过骂过,二人勾肩搭背,趁天幕未黑,跑上街去寻找热气腾腾的大肉包。
午间用饭时,叶鸯曾说方璋吃了睡睡了吃,迟早变成一头懒惰成性的肥猪,然而当他自己吃了睡睡了吃,“肥猪”一论便不再适用,他自诩劳逸结合,可谁也不知道他劳了哪门子劳。
江礼点着灯给母亲写信,如往常一样劝她撤下针对叶鸯的悬赏,顺带旁敲侧击地告诉她外面很好,自己想多玩玩,待到过了年节再回家。他一面写着,一面往床上看,叶鸯正揉着腹部,猪一样不停哼哼。
哼哼声极其影响江礼的思绪,早已在脑内编排好的说辞,一到落笔就要被打断,中断的次数多了,脑海当中所有词句皆惨遭抹除,化为惊人的空白。
江礼愤然摔笔。
“嚯!你做什么啊!”叶鸯大惊小怪,“这笔长牙,咬到你手指头了?至于这么摔它?”
“……”
他身边那些人,没能被他活活气死,简直就是奇迹。
“你躺着就躺着,别总哼哼。”江礼耐着性子说。
“我无聊,没意思。”叶鸯道,“你别写了,有甚可写?不如来陪我讲话。过了年节,就没法再同我讲了。”
“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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