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那又怎样?”方鹭蹙眉,“难道我一举一动,还要事先向你汇报?”
徒弟反了天,竟想管束他的师父。
方璋挑眉,正要发作,望见榻上侧身而眠的叶鸯,微微一怔。叶鸯面上犹带泪痕,纵然在睡梦中,也睡得不安稳,旁人见到他,不禁要猜测他是否又做了一个更可怕的噩梦。
责问的话到嘴边,竟转成了一句“他还好么”。方璋意识到自己说了怎样的蠢话,顿时一愣。
“你希望他好吗?”方鹭认真地问。
方璋没有回答,但他的神情昭示了一切。
纵然嘴上嫌弃叶鸯,可真要说起来,方璋仍是希望他好。
方鹭也一样,倪裳也一样,江家那对兄妹也一样。
叶景川更是如此。
☆、第69章
江州回到南国,先召来医师察看伤情。他伤得最重的部位,非是那血流不止的左眼,而是后腰被割开的裂口。在他追赶叶鸯途中,叶景川亦对他穷追不舍,那一剑又一剑皆刺到实处,将他腰间划得一片血肉模糊。当时他情绪亢奋,并未觉出疼痛,如今冷静下来,便感到痛楚难忍,好像整个人都被从中间剖开,分作两半似的,不由心下暗骂,恨恨诅咒那对狐狸化成的师徒尽快去死。
他启程前往无名山时,还是好端端的,回来后却成了这般模样,更别提那随他前去的大小姐。南江家仆见他孤身归来,总觉怪异,但主人家的事,岂是下人可以过问?心里头再奇怪,也只好憋着。
那医者为江州办事许多年了,自然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眼见江怡未归,他也不多言,默默替江州包扎好伤口,捋一捋花白的胡须,便收拾好药箱,慢吞吞走出门。
才跨过门槛,忽听得背后江州问道:“老大夫,我这左眼?”
“好生休养着罢。”那大夫头也不回,直截了当下了定论,提着他的药箱离开,徒留江州在屋内对着他的身影发愣。
大夫直言不讳,一语点出江州负伤的左眼已然作废的事实。这下,哪怕江州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接受现实,尽快习惯以独眼视物的生活。
怔怔地坐了半晌,起来,他左眼被方鹭刺伤,还是因着倪裳的某些言语,以及一张被她团成团的纸条。江州动了动身子,自袖袋中翻找出那皱巴巴的小纸片,将它展平,放在桌上。灯影摇动之间,江礼的笔迹跃入眼帘,江州再度叹息,受伤的那只眼睛火辣辣地痛,仿佛有把刀子扎在他眼眶里,左剜一下右剜一下,存心不让他好受。
南江宅院很大,可如今还留在此地的人已经很少,往日繁华盛景终不复,昔日里那些笑靥,不是埋在了黄土之下,就是远走到海角天涯。江礼带着小妹去往何处,江州并不知情,他只知道,儿子选择留下字条,揭开那尘封已久的往事,无疑是对他的一种惩罚。
江州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
其中最小的那姑娘,降生伊始便不在他身旁。
她那生母身份低微,生下她后竟不敢留,只将孩子装入木盆,顺水而下,江州派人来接小女回南国时,曾经的高楼已是人去楼空,唯余新燕还在筑巢。失去小女儿的踪迹,于江州而言乃是平生最遗憾之事,他不止一次想过,若今生还能再遇见当年离散的骨肉,自己定要好好待她,可到头来,这一厢情愿没能敌过他的贪欲,他亲手杀死了抚养小女长大的那对夫妻,亲手织就了往后要陪伴她一生的噩梦。
江礼留下的纸条上,明明白白写着他亦将一切前情告知小妹,当看到那寥寥几字的瞬间,江州就明白,自己这一生,看上去什么都有,到最后却一事无成。
随着方鹭师徒的现身,前些年发生在南国的血案,结局水落石出。江州曾远远见过凶手的招数,断不可能认错。他侥幸捡回一条命,只是废了左眼,在同胞兄弟或表兄弟当中,他还算是最幸运的。
毕竟他的兄弟们,都被方鹭亲手送上了黄泉。
方鹭帮助叶景川对付南江的理由,江州难以推断。此人风格古怪,特立独行,用常理来揣测他的想法,显然是不可能,而若不用常人与他相对照,那他这般行动的原因,就更加不可捉摸了。江州想到此处,颅内突然剧痛。他连日奔忙,在佳期如梦众杀手的追拦阻截之下逃回南国,一路上没睡过安稳觉,直到这时,他才体会到何为夜不能寐,何为提心吊胆,直到这时,他才领悟到当年逃出北叶的那孩子心中作何感想。
他也很想终止在这里,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若他此刻停下,那便是功亏一篑。他的兄弟,他的属下,他的两个女儿,都就白死了。
江州紧握右拳,奋力一捶桌面,桌上的纸条被风吹走,飘落在地,其上泪渍在灯下十分扎眼。
北叶的翠玉貔貅尚未到手,怎能轻言放弃?待到有了那只翠玉貔貅作钥匙,他就可以打开藏宝地的大门,届时北叶多年来积累搜刮的宝贝都要成为南江的所有物,南江财力增强,地位亦能够更上一层楼。
没有金银财宝堆不出的东西。江州想道。
忽而忆起被抛弃在无名山脚的长女。
她虽无用,但怎么说也是南江的大小姐,还是得挑个时候,为她造一座衣冠冢。她妹妹有的排场,她也得有。
江州唤来下人,把江怡的身后事交予他们去办。下人拿了银钱,不多讲话,唯唯诺诺地退出房间,临走时再三保证,定会将此事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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