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冬日缘故,今日的坐而论道被设在一座佛殿之中,佛殿占地极大,纵深极长,其中有近千尊佛像、壁画,故名千佛殿,众多书生士子分作两列,各自在蒲团上盘膝而坐,中间空出一条直达殿内深处鎏金大佛的通道。按照身份不同,坐次也是不同,地位越尊者,越是靠近大殿深处的鎏金大佛,地位越低者,越靠近殿门。
此时大殿深处大佛之前,有一拨人无形中与其他人泾渭分明,为首是一名保养极好的老人,盘腿而坐,在他身旁左右不过有四个蒲团而已,其中有前些年刚刚从朝廷告老还乡的户部尚书,也有金陵府中仅次于钱家的苏家老家主,这位知天命老人在嫡女苏云媗拜入慈航宗后便安心颐养天年,尤其是苏云媗与颜飞卿的婚事定下之后,更是让这位老人心情极佳,相较于最近连遭不幸的钱家,苏家已经隐隐有赶超之势。
在苏家老家主身边,坐着一位中年道人,乃是出身于正一宗,论起辈分,算是颜飞卿的师兄,却是听闻邪道中人在金陵府肆虐之事后,最近才赶到金陵府,如今同样是落脚于大报恩寺中。于今日的坐而论道,这名中年道人算是适逢其会,不过又因为自家师弟与苏家的关系,对于苏家的老家主颇为亲近。
金陵府这次在江南总督逃离金陵府的敏感时期举行坐而论道,聚集了数百之众,这等大手笔当然不是为了论道那么简单,其根本目的还是要应对接下来的朝廷追责,虽说如今的朝廷已是大不如从前,但在明面上还是天下共主,各地士绅最多是阳奉阴违,还不至于公然反叛。
当钱锦儿和李玄都来到千佛殿的时候,坐而论道已经开始,所以两人没有走正门,而是从侧门直接来到距离鎏金大佛的不远位置,因为殿内铺设木质地板的缘故,被僧人告知要脱掉鞋子,两人只能入乡随俗,将鞋子脱在侧门玄关处,只着白袜走入殿内。
两人找了个不甚起眼的位置坐下不久,有一名中年名士起身离席,走在两列蒲团中间的通道上,慷慨言谈。不时有士子书生发问,这位气态儒雅的名士均是一一作答,大有舌战群儒的架势,引来阵阵喝彩。
李玄都对于这些一味蹈虚的义理不太感兴趣,因为当年张肃卿曾经对他说过,圣人的书,都是给后人看的,拿来办事,百无一用。倒是坐在他旁边的钱锦儿很快便听得入神,显然这位钱家女子不仅仅是精通乐理那么简单,对于儒学同样精通。
就在此时,又有一名中年文士从大殿正门走进千佛殿,环顾左右之后,目光落在李玄都的身上,然后朝李玄都这边大步走来。
偌大一个千佛殿,除了那位正一宗的道人有所察觉之外,其余人等竟是对于这位中年文士毫无所觉。
李玄都猛然一惊,望向来人。
“血影幻身。”
天底下会用“血影幻身”的,大概不超出一手之数,能有如此造诣的,恐怕就只有一人了。
太玄榜第十人,“血刀”宁忆。
曾经是一心苦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后来以情入刀,成为与“天刀”宋清、“魔刀”宋政并列的天下三刀之一。
李玄都不知道宁忆为何会出现在此地,更猜不透宁忆的来意是什么,难道是宁忆猜准了秦襄、景修、沈元舟等人都已经离开金陵府,所以要来一个黄雀在后?若果真如此,以李玄都一己之力,对上这位太玄榜第十人,就与他当初只有抱丹境时遇到陈孤鸿一般,根本没有太多胜算,毕竟如今的他已经不是当初的紫府剑仙了。
想到这儿,李玄都的眼神有些晦暗。
就在这时,钱锦儿也稍稍察觉到有些不对劲,看了眼李玄都的脸色之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然后也看到了那名文士。
钱锦儿不是她那位自小不爱习武的兄长,从小便展现出不俗的根骨天赋,如果不是女子之身,恐怕家主大位要提前几十年就是她的囊中之物,此时也看出几分不对劲来,轻声道:“这位是?”
李玄都脸色凝重道:“‘血刀’宁忆。”
钱锦儿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虽然她不是纯粹的江湖中人,但是也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太玄榜第十人,乃是牝女宗的座上宾,联想到牝女宗前不久的所作所为,宁忆的来意便十分让人玩味了。
气态儒雅更甚于大多数江南士子的宁忆来到李玄都不远处站定,微笑道:“紫府,你我二人又见面了。”
李玄都苦笑一声,不过很快便恢复平日的镇定,伸手做出一个“请坐”的手势:“宁先生也是来听今日的坐而论道?”
宁忆竟是没有拒绝,直接盘膝坐下,然后道:“今日论道,无论是理学还是心学,都是拾人牙慧而已,无甚新意,不听也罢。至于论道之后的各种谋算,与我也并不相干,我今日前来,是专程为见紫府一面。”
李玄都一怔,没想到宁忆竟是如此开门见山,却又不像是要动手打杀的样子,只好问道:“不知宁先生所为何来。”
宁忆没有急于开口,而是以目光微微扫过钱锦儿。
钱锦儿只觉得身上骤然一冷,仿佛被刀气扫过一般,心知这位性情古怪的宁先生不愿她在此旁听,于是直接起身,来到稍远位置重新坐下。
李玄都曾与宁忆为争夺“大宗师”有过一战,李玄都凭借手中“人间世”之利,险胜宁忆,同时也凭借此战成为当时的太玄榜第十人。
那时候,无疑是李玄都的剑道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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