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文陵果真至夜必至。二人形影不离,耳鬓厮磨,却毫不涉亵狎事。文陵善弈,尝与连城彻夜手谈,连城每每不敌,则没子相让,待连城势头振兴,便又博败之。未几给连城看出端倪,文陵笑道:“最爱见连城转忧为喜之间,眼底情思无限。”连城闻言,心头百味俱全,眸光向他一转,似忧似喜,似怯似怨。道是:心为情种,眼是欲苗。文陵见此砰然心动,情生意萌,转念却忙强遏了,佯笑道:“连城若是不喜,往后便不这般了。”是夜不敢再触及连城,身子远远相隔着,辗转半夜,各自难眠。
钱老却不知二人底,见文陵夜无虚度,手面又洒漫,遂教唆道:“这些贵家子弟既看中了你,一掷千金也不算甚么,你须多使些手段笼络住了,发他注大财,爹往后另眼看觑你。”连城心道:“他不过是见我可怜,怎会看中我这等人?想必等我伤好,便再不来了。若是痴心妄想,不是徒增自家凄凉?”一时怕着伤好,一时又盼着伤好,柔肠百转,酸楚无限。
孰知自那夜之后,便不见他再来。钱老便催连城再结别客,连城苦求道:“老爹也道纪公子是大主宗,万一来了,儿子却见了别人,惹恼了他,岂非营算全落了空?”一连推了数日,文陵始终不至,钱老便发怒道:“京城数不尽的粉头小倌儿,公子哥儿见新往旧,你倒要为他立牌坊不成?讨了你来便是接客养汉的,只要给了银子,公子马夫都睡得,由不得你挑拣!”又上前捅了几拳,扯着头发,硬逼他出来见客了。连城凄凄惨惨,咽泪装欢,心中只是挂念文陵不提。岂知这壁才与客人坐下,就听得外头人喊:“连城,纪公子又来了!”连城登时如闻军令,起身推开那客人,三步并两步便奔回房中。正是:未曾动意已动心,道是无情却有情。
却说连城奔回房中,却见文陵发散衣乱,横倒榻上,忙近前俯身看觑,只见他脸色煞白,皱眉闭目,呼吸间酒气扑鼻,口中犹叫:“连城,连城!”连城忙道:“连城在此。”便握住他手。文陵微一睁睛,恍然瞧见是他,遂笑道:“连城真好神算,说我高中榜首,纪文陵果真独占鳌头!”连城才知他数日不来,乃是发榜了,听得他高中魁元,大喜道:“贺喜公子!如今该叫公子状元公了。”文陵瞥着他,嘿的一声笑,道:“状元?哪来的状元?纪某注定赴不了琼林宴了!”
连城听他说得糊涂,疑问道:“方才不是说,公子高中魁元?”文陵道:“我虽被拔做头卷,才交到礼部,他们便参‘考房舞弊,徇私偏袒’——可恨我纪文陵十年寒窗,七场文战,堂堂正正拼来的功名,却被枉成欺世盗名之徒!”连城半知半解,只得劝道:“心中无愧,天地自知,由得那起闲人浑说罢。”文陵凉笑道:“我纵由得人说,我父岂能背这骂名?他已上疏,乞将我与金榜上除名,报了我‘恩荫官’……哈,恩荫官!文陵青云路至此断矣!”
原来国朝最重科举,士子风骨,皆以两榜进士为入仕正途,以凭借祖荫、承袭冠带的为耻;又六部九卿、内阁揆相皆须翰林出身,有“非进士翰林不得入阁”之称。纪文陵乃尚书之子,自幼耳濡目染,皆是书香文华,又聪颖过人,极有才名,早便有金榜夺魁,入阁拜相之志。眼见夙愿成真,却转瞬间黄粱梦醒,一生抱负灰飞烟灭,如何受落得住?一时又悲又愤又恨又耻,滚油煎心也似,一把抓着连城双手,失声道:“我来寻你,当真是‘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大笑数声,转身以拳捶壁,蹙眉切齿,若痴若狂。
连城唯恐他伤了自己,忙死死握住他手,连声道:“若是有气,便打连城是了!”文陵闻言,怔怔看他一霎,猛地伸臂搂住他,颤声道:“怎能舍得伤连城?我只是心里苦……只有连城能知我有多苦!”连城紧紧相抱,不觉泪下。二人相拥移时,文陵意气销尽,神思倦极,渐渐睡了。连城却轻轻起身,使热手巾与他净了脸颈身上,卧在身侧依依凝望,直待天色将明,不觉入眠。正可叹:流泪眼观忧愁眼,伤心人对失意人。
待到文陵转醒,已是天光大明。但见自己周身裹在锦被中,连城却依偎榻旁,身子露出半边,犹自沉睡。文陵叹息一声,忙将他捂入被中,抱在怀里贴肤相暖。连城早已醒来,却不敢稍动,蜷偎他臂间,默然落泪。文陵问道:“哭甚么?可是我昨晚吓坏你了?”连城道:“是我对公子不住……想是我天生冤孽,福薄厄满,襁褓中便累及父母,如今又坏了公子。”文陵默了一霎,低声道:“莫说傻话。我此之一劫,是家父宿敌伺机报怨,也是我命中无缘腰金衣紫。”一壁伸手与他拭泪,又道:“以后莫再提谁坏了谁的话,是我愿意护你。我初见连城,便心生怜惜,只想好生护着。”连城颤声道:“怎不知公子是怜惜连城?我自是知道,公子只是可怜我。”说着清泪泠泠,凄凉而下。
文陵心头轰然一响,轻呼道:“连城!”低头便在他眼上吻落,吮舐残泪,入唇一片酸苦。吻吮良久,方将连城紧紧搂回怀中。连城只觉他身上微颤,气息浮乱,因问道:“公子怎的了?”便伸手轻抚他颈子。文陵疾道:“莫动!”手臂越发抖得厉害。连城又惊又疑,文陵低喘道:“我,我要忍不得了……”
连城怔了一怔,便伸手解他里衣,文陵一把攥住他手,只是摇头,掌心滚烫如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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