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答已经成为两个人日常对话中出现频率的最高的一句,即便陆新宜不问,周凭也经常一遍遍地重复。
他曾经害怕杰伊在离开俄罗斯的路上就断了气,如果那样,那么毫无疑问,陆新宜会当机立断地转头回去。幸好没有。
陆新宜又睡了会儿,但没太久,下床去洗了把脸,看周凭靠床头坐着,手里绕来绕去地卷着一截领带,没有睡,他就把窗帘拉开了。
两个人相对无言,陆新宜坐在小沙发上,捧着杯水慢慢喝,过了会儿犹豫着问周凭:“你今天忙不忙?”
怎么可能不忙?从早做到晚都不可能有把工作做完的一天。
周凭说:“不忙,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陆新宜把水喝完,表情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周凭说:“我们谈一谈。”
周凭想谈,他早就想谈,但陆新宜不肯给他机会。
两个人在一起只能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无论在俄罗斯的那几个月,还是回来的这十来天。
陆新宜不肯给他认错和狡辩的机会。
他正襟危坐,甚至无意识中紧了紧扯松的领带,回看着陆新宜的眼睛,等待宣判似的紧张。
陆新宜斟酌着说:“我想,以后,你还是忙你的工作吧,我知道你很忙,这样跑来跑去的太累,我觉得你不用……”
“什么意思?”周凭微微得变了脸色,尽量冷静耐心地说,“我不是说了吗?我不忙,况且就算忙,也不差陪你的这点时间。”
陆新宜抿抿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手指摩挲着玻璃杯壁,理所当然地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过来其实帮不到什么忙,下班以后回家休息就好,有医生和护士看着他就可以了,何必要再多一个人那么累呢?”
“你自己呢?”周凭没什么表情地问,“你安排我回去休息,不用再过来了,你自己怎么打算的?”
陆新宜很快说:“等他出院,应该回不去了,我就在这里租一个房子住,慢慢找个打杂的工作,我什么都能做,房子也不用太好,应该不用太多的钱。”
他前半截说得流畅,听起来确实是好好考虑过,只有说到钱的时候打了个结巴。
他压根没接触过小镇之外的世界,到上海的这十多天,因为杰伊的病情反复,也一步没离开过医院。但即便只是这样,对他来说也实在太多。
从林立的高楼到密集的汽车,还有西装革履的周凭,这地方的一切都叫他感到强烈的陌生,荒原里躲躲藏藏的小动物乍然到了热带雨林一样的恐慌。
有关俄罗斯的一切都离他太远太远,小人到了大人国的故事也无法描述这种差距的万分之一。
夜深人静的时候,陆新宜也失眠过,他在失眠时感觉在过去那些根本没办法找到答案的问题现在都很容易就可以想明白:说好一起离开的那天,埃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要他?
因为每个人都想要更好的生活,生活在更好的地方。伊万一家跟他一样,从没见过外面的世界,饶是这样,他们也还是会做出离开小镇的决定。
更不用说原本就属于城市的周凭。
相比起来,陆新宜算什么呢?一个小镇上的男孩子,身上带着很多麻烦。好的生活是不应该自找麻烦的。
于是陆新宜心里没有一丝怨怼的想通了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其价值,但价值产生是通过他人估定的,如果那一天他给周凭的价值认证是“陆新宜的全部”,那么周凭对他的价值认证应该就是“谎言附带的谎言”吧。
一开始希望留在小木屋里养伤的心愿驱使下对他示好,由此催生的单方面的爱情。
陆新宜想通了,也很明白心里没有对周凭的怨恨,所以他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哭。
那晚月光透过一层纱帘照在睡在他旁边的周凭的身上,他慢慢凑过去,假装是周凭抱着他,眼睛里控制不住地流了很多泪出来。
周凭沉默良久,起身在陆新宜微微瞪大眼睛的注视下走到他面前单膝跪地的蹲下,胳膊放在他腿上,握住他手,脸上镇定的表情慢慢出现些裂痕,声音很低地问陆新宜:“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要我怎么做,什么时候才能原谅我?”
陆新宜很慢地摇头,周凭却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痛苦了,暴躁又挫败地说:“我和你说的话都忘了吗?我会陪着你,陆新宜,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租房,去打杂……我不会再骗你了。”
“我没有说你骗我。”相对周凭的郁结,陆新宜还是轻声细语的,努力解释,“我不可能永远不干活吧?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就是,我会找个工作……”
周凭感觉自己像个怨妇一样地问:“你去找工作,赚钱,只为了养杰伊吗?你有没有考虑过我?”
陆新宜从他手里把手抽出来,讲道理似的说:“你可以照顾好自己。而且,而且你已经拿了我很多钱……你不缺,但是我给过你,不是没给,是吧?”
他说的是“钱”,可周凭却隐约觉得那是“爱”。
陆新宜给的很好的爱,他缺的要命。
两点钟的阳光要比十二点时更加刺眼三分,大剌剌从落地窗照进来,几乎烧的周凭的侧脸刺痛。
陆新宜给周凭的感觉好像轻松的随时可以离开他,甚至已经不再因为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琐事有一分的困扰。他好像已经走出了很远,在周凭突然一脚踏空陷了进来的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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