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问杨慎行盯着剑南铁骑那桌人瞧了半晌是什么意思。
先前的侍者去而复返,果然换上一壶热茶。
杨慎行举止端雅,徐徐将面前空盏斟满,自若地与来人及崔盛叙些场面话,眼神却始终不动声色地望着那个看似闹腾实则无措的身影。
那头被盯了一晚上的人偶尔与他目光交错,却总是急急瞥开。虽只就那么几回的目光短暂相触,可杨慎行心头早已风急浪高。
那对眼眸他再熟悉不过了。可六年过去,那对眸子里到底又多了些许从前没有的平和与钝重。
最重要的是,六年过去,那对眼眸望向他时,再不会笑得如有星辰熠熠,像随时会扑出来洒落一地微光。
她甚至对他是,视若无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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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兵部尚书今日设宴的名义是替即将离京的剑南铁骑有功将领践行,但惯见沙场铁血的军旅之人终究不擅机锋漫天、暗流涌动的官场之道。
酒过几巡后,这宴终究还是成了交际应酬。
好在主家是兵部尚书,大约早料到今日的主角们会拘束不自在,便令人在中庭的凉亭中另做了布置。
听侍者说主家在凉亭中还专为他们置了一桌,沈蔚与秦红玉便挑眉交换了眼色。
一众剑南铁骑的故旧同袍默契非常,自沈蔚与秦红玉率先溜出去之后,便也陆续找了托辞自正厅奔出,没多时就在凉亭中聚齐。
秋夜的中庭燥热却静谧,就着凉亭中的酒菜,这群人才终于撒开了性子,坐没坐相地勾肩搭背痛快忆起当年。
沈蔚长舒一口气,接过秦红玉递来的酒盏一饮而尽后,环视众人,轻声询道:“明日,你们几时出城?”
众人立时七嘴八舌各说各话,细听却又全是同个意思:别送。
此次圣主对剑南铁骑的封赏不可谓不丰厚,但多是钱财田宅之类,真真算得上加官进爵的,只沈蔚与秦红玉二人。
不过,沈蔚所得也不过是个征西将军的虚衔,外加一道留京侯任的旨意,秦红玉倒是实实在在接旨领剑南铁骑中军主将的。
沈蔚执盏与众人再饮一杯,掩去眸中别离的伤感,爽朗笑道:“那就不送了。”
六年来,这群人一同饮霜食露,一同披坚执锐,一同浴血,一同共生。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彼此之间并无亲缘,可这六年沉甸甸的过命情分,却并不比血脉之亲凉薄半分。
明日就要天各一方,若再相会,不知将在何年,亦不知将在何处了。
不知谁起的头,低声忿忿咕囔了一句“这红灯笼瞧着真是碍眼啊”,大家便又七嘴八舌拿那红灯笼撒气,吓得立在一旁的四名侍者手足无措,慌张地瞧了瞧凉亭飞檐四角那几个无辜的红灯笼,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蔚红了眼眶,强忍着哽咽对侍者笑着耳语道:“沙场征战之人,见着红色难免有些心绪不好的。你们且退出去,不必伺候。”
几名侍者似懂非懂,但见她目光坚决,就依言退出了凉亭,直行到石径最远处,回头见她颔首示意这才站定。
摈退了侍者,沈蔚便与秦红玉、卢久几人一道,索性顺着廊柱倒上檐下,将那几盏红灯笼尽数熄灭。
今夜月色本就朦胧,灯笼一灭,四下霎时黯淡。
百感交集的剑南铁骑英豪们在夜色掩护下渐起轻声呜咽,直至抱头痛哭。
他们是天下人眼中的英雄儿女,他们是制胜凯旋的剑南铁骑。
他们横戈立马,与威名赫赫的河西军并肩将强寇驱出国门之外,甚至踏过千里杀进宿敌王城,直将那多番在边境十余州烧杀掳掠的虎狼成羌打到灭国,彻底了结两国间数百年的恩怨。
可在这样光荣威武的背后,他们中的大多数,当时也不过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后生。
此刻,那四年的战事中在自己身旁倒下的无数同袍的血渍,甚至对面倒下的敌人血渍,皆化作了众人眼中同一片血红的雾气。
趁着夜色,趁着无人,那些当年没敢哭出的眼泪,那些惊慌,那些恐惧,那些痛苦与煎熬,那些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
多年累积的百感交集,与身旁同袍一道纵情狼狈地宣泄喷涌,便仿佛没有想象中那样丢人了。
静待众人逐渐平复下来,黑暗中响起秦红玉哽咽颤抖的声音:“天上的英灵,都看着呢。”
对生者来说,将余生过得风生水起、热气腾腾,也是一场不易之战,仍需勉力前行。
原本倒得歪七扭八的众人闻言肃然,便在晦暗夜色中纷纷起身整装,豪气抹去面上泪迹,执起酒盏在手。
十数只酒盏无声聚拢抵在一处,沈蔚轻声道:“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十数道哽咽低沉却坚定的声音缓缓荡开满腔勇毅与豪情——
“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英灵在上,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既不负前尘,亦不畏将来。
我们是剑南铁骑。
我们从前未怕过死亡,往后,自也不惧活着。
明日各奔前程,天涯共此热血。
诸君,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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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禁之前,这宴便也散了。
为免再添离别伤怀,剑南铁骑一众人等便陆续各自离去。目送众人一一尽散后,沈蔚才向兵部尚书辞了礼,最后一个步出府门。
今日她并未骑马,也未乘马车,趁着夜色慢慢往家走,正好散散酒气也散散心头淡淡的愁绪。
这座城虽不是她出生之地,却是她年少成长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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