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这药对外伤疗效甚佳,便想采了来,试试给你做些伤药。”他伸手把背带扶了扶,背得更牢些,“那时给你治伤,便看过你身上一道又一道的疤痕,深沟浅壑,怪吓人的。你也说,从军多年,如今当了将军,往后大概也会继续征战沙场,我是大夫,恰好对医术略懂皮毛,只要能帮得上你,总是好的,我都会尽力……”
“我不需要你为我如此冒险。”楚长歌沉声打断他,一低头看见渗红的白帕打着精细的小结,瞳孔一缩,一字一句道:“我不需要。”
“我又不是只为了你!”墨白顿觉满腔心意都被辜负,一激动,声音也不自觉提高几分:“你不需要,天下还有万千士兵需要,还有万千百姓需要。我虽无特别大的志向,也并非奢图当神医,可只要我能做,可尽微薄之力,但凡对医治有益的事,为何不去尝试?还是说,你嫌我成日遇险,给你添的麻烦太多?”
“我不是这个意思……墨白,我是担心你。”
“你不需要我为你做这些,那么我也不需要你的担心。”墨白以牙还牙,见他身形一僵,显然被他的话噎住了,叹了口气,温声道:“长歌,你总说不需要,你可曾问过自己的心,是否真的不需要?而你需要的,又何曾开过口?
“养伤的时候,你饥肠辘辘却不曾开口问我要过一碗粥;在军中公务繁忙错过了饭点,属下给你留饭,你却说不必麻烦;明明希望和妹妹敞开心扉聊一聊,却从来不说……
“长歌,以前我觉得你口是心非,可现在我发现,你只是在逞强。”
你只是在逞强。
楚长歌仰躺在床上,举着手看那重新包扎过的伤口,耳边又响起了墨白说的这句话。
逞强……吗?
小时候爹送他去读书,初始读得并不好,夫子上课提问或背书,他常常哑口无言,说不出一字。到晚上便熬夜温习功课,然后往往导致第二日课堂上精神不振。老师询问原因,他却一言不发,任由老师把他赶到外边,晒着太阳罚站一个上午。有好心的小伙伴给他送水喝,他也是淡淡拒绝,从不接受。
爹教他武功时,倘若做不好动作,爹会不让他吃饭,练到可以为止。练得晚了,娘亲心疼他悄悄给他送点心垫胃,他却死倔死倔不肯吃,即便知道娘亲此举必是经过爹默许的,也绝不吃一口。有一回夜里饿得睡不着,愣是灌了满肚子茶水,也没想过开口要。
因为他是家中长子,是男子汉大丈夫,从小他便认为,没什么苦吃不了,对自己的身体,向来不甚在意,只要不丢掉性命,便足矣。所以初入伍时,每每上战场,挂彩最多的总是他,歼敌最多的亦同样是他。
无所谓,便无所畏。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可为什么,墨白说他在逞强的时候,他却无言以对?
从无名小卒,到将军之位,他踏着敌人的尸首堆叠而成的台阶,每迈一步,身上便多一个伤疤。那是他的功勋章,是他的荣誉。他不惧怕受伤,动刀子时不下麻沸散仍一声不吭的人也是他,亦从不会有人问他伤口疼不疼。
并非无人关心,只是他的逞强深到了骨子里,苦痛自知,在他人眼中,他一如既往的强大,强大到任何关心和担忧,都成了对他的亵渎。他们死心塌地地追随,毫无保留地倚靠,几乎所有人都坚定不移地相信着,他楚长歌是永远屹立不倒的将军。
他是他们的信仰。
而没有人,会认为信仰有坠落的一天。
直到一个叫墨白的人,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他还记得,伤重那段日子里,墨白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定时定候为他熬药喝。换药时像个老头子似的絮絮叨叨,今日问他疼不疼,明日问他可好些了。即便他不搭话,墨白也照样叮嘱半天,痛的话不可憋着不说,要及时告知,或者安慰他很快就能好,不必担心太多。
对于他总是不顾伤势想下床的行为,墨白曾经评价他是“比小孩更不听话的病人”:“我就坐在外间,想喝水想上茅厕的话,叫我一声会死吗?腿脚不方便还非要自个儿下床,有本事倒是给我站稳看看?”?
☆、螃蟹乌龟
? 【十三】
其实楚长歌被骂得有点儿冤枉,毕竟他不是故意不叫墨白帮忙,只是习惯了事事独自完成,一力承担,已然习惯二十多年了。
他虽出身名门望族,自小便被教导戒奢戒骄,不喜人服侍,爹牺牲于战场上后,他再无人可依赖,一路上披荆斩棘、单枪匹马地走来,练就一身钢盔铁甲,早已忘记脆弱二字如何写了。
是墨白,冷眼旁观他跌下床十多次,直至站不起来,才过去扶起他,拆掉变形的木架,给他重新固定好,用布把他的腿吊在床角,如此他便是想自个儿离开床也难于登天,以此让他记得自己是重伤者,而外头有位可以暂时依赖的大夫。
而后,他发现,依赖一个人的感觉,并不如想象中的糟糕。不是因为懦弱无能,亦不是骄奢、受人服侍,是单纯地信任这个人,是在一己之力无法达成之时,试着握住他伸出的手,相扶着走过一段艰难的短暂路途。
楚长歌忆起许多许多经年旧事,才发觉自己并非不想要,而是不习惯开口,不习惯轻易接受。曾经硬生生错过了,逼迫自己不去在意,下一回却仍旧错过,周而复始,恶性循环。
如此想来,他确实……是在逞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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